丁伯慧
每一颗生命体都是一颗单子,每一个单子都以自己的方式思考着生命。
——莱布尼茨
自由人最少想到死,所以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关于生的沉思。
——斯宾诺莎
1
太阳被大海托着缓缓落下,慢慢沉入海底。最后一抹微光消失在海平面上。远望去,大海像是沉睡了,海面一片苍茫,海水慢慢变成了黑色。就像整个世界,都沉入了黑暗。但是涛声还在。远处有一两声船笛,把隐隐绰绰的灯光带过来。
这是三亚,黄昏与黑夜交班的时刻。
我坐在沙滩上,凝望着静默的时光。
一只小海蟹飞快地从脚下爬过,钻入沙里。海潮迎面涌上来,一排排的,墨黑的,像是推着黑暗向我走来。有些粗暴,也有些无奈。因为你无可遁避。
幸好还有星辰。
头顶上已经出现了几颗星。先是最亮的那颗北极星。随后更多的星星露出来,包括北斗星。三亚最不缺的就是大海和满天星斗。大部分的时光,你都可以和他们共处。空气中似乎没有阻隔。你可以直接和它们对话。
我其实和它们对过话。很年前以前,我在乡下,夏夜,满天都是星星,密集得放不下半边月亮。耳边是青蛙和虫子的鸣叫。我在所有的星星中寻找。我什么都没找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么。我只想和它们说说话。我想问,除了眼前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它们说,更大的世界。
我们的对话并不愉快。就像我,曾经和大海的对话。
2
他的皮肤很黑。严谨一点地说,是酱黑色。他穿着一件花短袖汗衫,头上没有帽子。阳光下他咧开嘴笑着,带着一丝狡黠,牙齿是黄黑色,那是槟榔留下的颜色。脸上有些皱纹,但不多,流着油的皮肤泛着光。
这是典型的海南人。他说他以前是渔民。我问他收成怎么样?他笑着说,看天。过了一会儿,又说,看海。
渔民的人生确实需要看海。我说那现在呢,过得怎么样?他说,好。
我其实见过最真实的海。
刚刚还温情脉脉,给你蓝天、阳光、柔得令人心醉的海水,转眼间就会彻底翻脸。天空突然矮下来,罩在头顶,整座的浪山一排排压过来,要将你压垮、揉碎。如同一个人,前一天还温情脉脉,软语美言,爱你如同生命;转眼间就雷霆震怒,恶语相加,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但只是来看海的人不知道。
一个年轻的妈妈牵着孩子,赤着脚,小心地蹚着海水。孩子想挣脱妈妈的手,扑向更深的大海。
看海的人微笑着,看着母女俩,似乎所有的温情都是大海给的。
三亚的海大部分都是平静的。即便有海涛迎面扑来,也像是在跟你调情和撒娇。海风也不算咸,从嘴边滑过的时候,居然还有一丝甜味。
黄昏时分,走在海边的路上,行人都是慢慢悠悠地。时光停下来,把所有的足迹留下。
3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个人,坐在门口,身后是白色的房子。房子层次分明,显然是精心设计过。这是天涯小镇典型的民宿。他面海坐着,发呆。我经过他身边时,他也不动一下。他的脸上写着疲惫。其实此时,他的身后是喧嚣的小镇。我想去问问他,从哪里来。走到旁边,我还是停了下来。他的眼里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大得可以吸掉所有的东西,包括这个世界的喧嚣。
到这么喧嚣的地方来寻找宁静,其实不是他的独创。
晚上回到酒店时,我一个人坐在外面的草地上。我的世界也是安静的。虽然不远处的歌声还在,甚至还有鞭炮声,世界仍然喧嚣。
只要我们给安静一个理由,我们的世界就可以被隔开,重新安放。我在这个城市经历过夏天,也经历过冬天。我理解世界需要喧嚣。但是喧嚣其实也是孤独的。这给了安静一个理由。
所以我们坐下来,坐在草地上。
酒店的灯光很温和,但已经足够照亮我的内心。夏夜,不知名的虫子叫得很响亮,盖过了所有的波涛。冬天的夜里,似乎就只剩下波涛了。其实也有海风的声音。海风可以穿过椰林,穿过海边的雪松和三叶梅,来到身边。这样你就听到了雪松和三叶梅的声音。
脚下的草有些黄,但并没有枯。似乎这里的草可以穿越季节,无视枯荣。我想听听小草的声音。所有的生物都有自己的声音。人类或许已经习惯喧嚣。但如果你俯下身来,小草也会向你倾诉。
4
这里曾经是世界的尽头。那些被放逐的人,生活艰难的人,断肠的人,都在这里。
宋代就有四位宰相被贬到三亚。像北宋开国宰相卢多逊,他到水南村后,淡忘荣辱,一家人都融入当地。卢多逊三子卢察生于水南村,并于景德年间考中进士,其孙卢又玄落籍水南村,并传下一支琼崖血脉繁衍至今。卢多逊的后裔现在分布在三亚、陵水、万宁、琼海等市县,达两万余人,水南村卢姓后人就有五百多人。
对于卢氏家族来说,这里似乎就是一个驿站。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世界其实没有尽头。尽头都是编织的。就像我们,需要给自己编织一段看起来美丽的人生。但是谁在乎呢。就像阿甘所说,人们都说地球是圆的,如果你不相信也无所谓。
所谓天涯,所谓海角,因此更多的成了一个符号。孤独的符号。因为我们需要给孤独一个借口。
太阳又升起来了。
人们开始形色匆匆。打渔的准备好了渔船。送快递的人骑着摩托车。学生们跨上了自行车。世界按上了快进键。快进的时光容易让人忘记海风,忘记椰树,甚至忘记了海涛声。
我仍然倚在路口的电线杆上,虽然阳光已经晒热了我的脸。
其实孤独不需要借口。人生而孤独。孤独才是人生的真相。孤独是一种尊严。
或许我需要把这个世界折起来,把三维的人生揉长、揉细,揉成一段绵长又宛转的记忆。
5
她是典型的东北人。说话很快,手在不停地比划着,打着手势,大概是怕自己的语言表达不了自己的思考。几年前她因为失恋赌气来到这里,最后喜欢上了这里,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先是给别人打工,后来自己筹钱租了栋房子,开起了民宿。她看起来并不漂亮,但很有气质。现在她看起来很自信,你可以盯着她的眼睛,和她对视。她不会回避你的眼神。
我想听她说说她的故事,她却给我讲了一堆人生感悟。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只要不放弃,就没什么能击垮你。爱别人不如爱自己。诸如此类。这让我有些兴味索然。
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这其实有些高估人类。犹太人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我没见过,但我见过大海发笑。
这里的大海是会笑的。
大海其实无数次地嘲笑过人类。它用海啸、台风、海底地震来嘲笑人类。
当然也有和善的笑。现在我就坐在大海边,看着大海对我发笑。
在我的身后,左边是天涯小镇,右边是天涯蓝海度假酒店,它们展示着滚滚红尘的两种生态:前者是人间烟火,活色生香,是美景美食和俊男靓女;后者是人类高度,如在云端,是艺术人文,是音乐剧剧场和无边际泳池。
人类似乎一直如此:左手世俗凡尘,低到尘埃;右手阳春白雪,高到云宵。
当然这不一定是大海发笑的理由。
南海观世音那边,一艘船在长长地低鸣。黑夜中,我看到了点点渔火。
6
人类最需要的东西有三样:阳光,空气,水。这一点人类都知道。
三亚是个最不缺阳光、空气和水的地方。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阳光都会毫无顾忌地扑下来。这里的空气是潮湿的。海风会带走脸上的潮湿,随后留下新的潮湿。天涯小镇的街头,白色的墙,蓝色的瓦,还有街头坐着发呆的老人,都在阳光里。这个小镇上的人,他们的祖先大部分是渔民。他们的记忆里,是渔网、渔船和鱼竿。他们是这个地方曾经的文明。
我们知道,人类迄今为止的大部分文明都已经消失了。但他们没有。沙滩上还有很多渔船。只是这些渔船不再打鱼,它们成了游玩的工具。他们仍然靠海吃海,但吃的方式却不同了。一些居民在海边有了房子,他们出租房子,连同阳光、空气和水。
其实一直以来,人类更需要另外三样东西:爱,自由,尊严。所有的文明更替之中,这些东西都隐隐约约地藏在幕后。如同这些居民。酒店的司机告诉我,他的家就在镇上,有四层小楼,一年的租金有三十万。他其实现在不用工作。他很自由。但是他还在工作,拿着并不高的薪水。我知道其实他需要的是尊严。工作是一种尊严。
当然还有爱。工作也是爱世界的一种方式。
呆久了就会知道,这里的日月星辰以及众生与别的地方并无不同。只是这个地方会让你慢下来,坐下来,俯下身来,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尤其是,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