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涞滩》长篇小说

丁伯慧

过涞滩

骑马过涞滩,石板路弯弯;

滑竿过涞滩,渠江边等过河船;

走路过涞滩,小寨门吃豆花饭。

——涞滩民谣

据说,一个外乡人可以改变一个小镇。刚来的时候,我并不明白这一点。

那天天气很好。当时已是黄昏,晚饭刚过,远处的炊烟已近尾声,太阳只剩余晖还在扫描这片土地,并且将余晖的一部分用在那条黑狗身上,把它脑袋上仅有的一块白毛照得闪闪发亮。小卖部门口的人三三两两,坐着,站着,嗑着瓜子聊着天,风雅一点的则捧着个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或干脆只舔舔杯沿——大家的心思都在聊天上。主讲是小卖部的刘胖子,大名刘其波,他是这里常规性的主讲。刘胖子坐拥小卖部这个有利位置,听来很多故事,再一加工,讲得天花乱坠。他讲故事的时候很投入,脸上的肉变化万千,两只眼角不停地上下扭动着,让人想起动画片里的倒霉猫汤姆,这说明他讲故事的热情比卖东西还高。

你们听好了,这回我说的是真事啊。那个人……你们知道我说的哪个,善人!你们猜我在哪里看到了他?二佛寺?鬼扯,你就知道二佛寺。饭店?他在饭店有什么稀奇的,常事。肯定不是饭店啊。

刘胖子显然是吊胃口的高手,他不紧不慢地卖着机关,惹得几个性急的女人忍不住骂了起来。

好吧,不撩你们了。我是在河边看到他了。是的。河边看到他也不稀奇。但是,他和哪个在一起你们知道吗?

哪个,快说唦!

桔子!

桔子?

没想到吧。他又和桔子在一起了,两个人坐在河边,我呢,正好坐船回来,远远地看到的。你不信啊?不信你去问桔子,她那天穿着白底紫色小花上衣,善人还像平时一样,随随便便的一件黑色长袖T恤,一点都不讲究。当时两个人就在草地上,并排坐着,面朝着河,歪着脑壳说话。说什么我肯定听不见的。他们后来还干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一个女人立即打断了刘胖子。

你们死胖子,又在乱嚼舌根了。你嚼哪个不行,嚼善人,你缺不缺德啊……

刘胖子说,善人是你什么人啊,你那么护着他?你是不是也和他在河边坐过啊?

想来河边应该是这里的人约会的常规场所,女人腾地站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这是个身躯庞大的女人,她站起来的时候,腰上的肥肉立即颤动了起来,显得非常有气势。

随后场面就乱了。

我对他们的吵架不感兴趣,但这个“善人”让我感兴趣。我因此多看了这个女人两眼。此时,她已经被人拉开了,但显然还在生气,她喘着粗气,两只胳膊不停地挥动,看样子她一胳膊就能把刘胖子的小卖部掀翻。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大声说着话。

你个死胖子,连善人都嚼,你是要断子绝孙的……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到了我的身边,带着呼呼的热气。我抓住时机问了她一句,你们说的那个善人,他是谁啊?

这你都不晓得……女人还是气呼呼的,但她马上就发现我是个外地人,于是没好气地说道,他是郭晖郭善人啊,涞滩人都知道!

我心里颤了一下。郭晖,善人。这两个名字是怎么连在一起的啊?好半天我才醒过神来,我打算追着女人问一下,可是她宽大的背影已经消失了。

女人是迎着夕阳离开的。此时,最后一抹夕阳刚从街上消失。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几分钟前还金光闪闪充满活力,转眼间就变得深沉起来,似乎所有的阳光都被石板吸了进去。我看了一眼将要前去的方向,暮色之中,两排整齐的菩提树立在那里,微风之中垂下的根须轻轻摆动,如同老者的胡须。这就是当地人所说的黄桷树了,据说释迦牟尼就在这种树下成佛的。再前方就是一座老城门,这应该就是瓮城了。我大踏步走了过去。我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背影看。也许这座千年小镇见惯了形形色色的旅人,他们不会对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背包客感兴趣。

穿过瓮城,两边青黑色的老房子就在眼前。青瓦,黑门,灰色的墙壁,结着苔藓的石板,构成了小镇的主色调。一两个行人立在路中间,夜灯已经亮起,小饭店老板以及卖自制麻辣腐乳和香脆椒的老人在门口招揽着顾客。看上去,卖东西的人比买东西的人还多。

我在城门停了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寒意。小镇的秋天果然不同于城里。

没有统计过,多少次独自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了。也许有几百次了吧。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背上背包,跳上车,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生活一段时间。我不是专业旅行家。我是在工作。很多年以前,我就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了。那时我刚刚参加工作,没多久就有一次出差的机会,当时别人都在等着领导安排,我脱口而出:我去!

就这样开始了。

此后的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就一直奔波在全国各地。大城市,小城市。南方,北方。贫穷的地方,富有的地方。金碧辉煌的地方,土里土气的地方。发达现代的地方,古老淳朴的地方。高楼大厦里,野外茅屋里……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小镇。每次在大城市,住进漂亮的酒店里,外面热热闹闹,而且晚上比白天更热闹,我却像是个小偷,独自躲在一个角落里,偷窥着外面的世界。商场,OK厅,酒店,茶楼,酒吧,广场,娱乐厅,洗浴城,街上,到处都是人,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各种各样的帅气和漂亮,唱歌跳舞,勾引美女或者帅哥,但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巴不得快点办完事,早点回去。所以同事们说,我一到大城市,效率就特别高,是不是因为我在大城市特别有灵感。

他们不理解我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曾经的乡下人。有一天我拼命努力进了城,在城里工作了,却还是个外人,这个城市的外人。我为这个城市服务,赚这个城市的钱,买这个城市的东西,娶这个城市的女人,结婚离婚,买房卖房。结果还是个外人。而且我知道,这个城市还有不少我这样的外人,只不过平时他们在不同的角落里,长着区分不了地域的脸,说着不太标准的当地方言而已。只有在填籍贯时,或者孤独时,他们才会想起,他们原本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后来终于买了房。第一次,我站在空荡荡四面灰黑的屋子里,发现自己花掉了全部积蓄交了首付买来的房子,只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空盒子。站在十五楼的阳台往下看的时候,我老是担心,如果有一天,住在下面的人宣布要撤走他们的房子,我是不是就要永久地留在半空中了。我那个时候的老婆不明白我为什么脸色不好,她以为我在操心装修的钱。她拉着我的胳膊,一脸幸福的模样,我们有自己的房子了,装修的钱,我跟父母说好了……

我很想打断她,然后问她,在这座房子里,做的饭菜是不是更香,做爱的时候是不是更有激情。

我没说出来。搬进新房子后,我们的话越来越少,爱越做越少,一起吃饭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直到离婚。新房子装了我们的身体,漏掉了我们的爱情。离婚了以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恢复过来。老婆没了,儿子也不理我了。我成了一台没了动力的机器,没了电的手机,一点生机都没有。于是我回了一趟老家,我想那个地方能够给我充充电。可遗憾的是,我发现,那里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地方了。十年时间没回去,老家完全变了样儿。从小一起玩的同龄人都离开了,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发财的发财,进监狱的进监狱,只是过年的时候他们才开着车,打扮得人模狗样的,装着大款,炫耀着自己在城市里的光辉成就。

几个老人接待了我。他们没有和我谈小时候的事,谈那些小伙伴们。他们关心我的现在,我是不是混得很好,做很大的官,赚很多的钱;我怎么没带老婆孩子回来;我岳父是不是传说中的副市长;孩子们则缠着问我,是不是曾经单枪匹马抓住几个毒贩……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我一个人躲到林子里。山风呼啸着,从很远的地方穿过来。一只虫子爬到了我胸前,四周都是它们的叫声。

故乡没了。城市又不是我的城市。

我还是背起包裹,出门吧。

只有在外面,我才能找到一点安宁。我是不是有病?一位心理医生曾经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这是内心里缺少安全感。去他妈的安全感。干我这一行的哪里有什么安全感。

那孙周呢,他一定更没安全感吧。他应该比我更惨。他生活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被一刀割断了脐带,和以前的地方再也没有了关联。这是不是有些恐惧?据说每一个婴儿都没有安全感。孙周也一样吧。他在这座古老的小镇,像一个婴儿一样,看到的都是陌生的房屋、树木和河流,接触的全部是陌生人。他们会欢迎他吗?他们的语言,他能听得懂吗?这里的麻辣菜,会不会让他的胃受不了?最可怜的是,他一面竖着耳朵谛听着来自故乡的消息,从报纸上、电视上寻找着故乡的蛛丝马迹,又担心着会从故乡传来什么消息……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他一定不希望见到我。当我这样一个看起来干瘦但却有力量的人,带着偶尔锐利的目光出现在他跟前时,他会是怎样的悲伤……

来看看孙周曾经干过的几件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个黄昏,初中生孙周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在一个小巷子里,他被三个男生拦住了。孙周认得他们几个。这是邻校的几个初三的学生,个个长得高,他们号称“西门三剑客”,喜欢在这一带抢低年级学生的零花钱和东西,没钱没东西的就逼着他们找家长要,第二天补上来,胆敢告诉老师和家长的就是一顿暴揍,不少孩子在这里被欺负过,孙周班上就有一个。孙周远远地看到了他们,知道没地方躲了,逃也逃不掉,就笑嘻嘻地迎上去,跟他们打招呼,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还主动把包里的零食送给他们吃。没等他们有什么反应,他又主动掏出包里所有的零花钱,送给了他们。“三剑客”大概没见过这么主动的学生,有些反应不过来。孙周就主动说,没别的意思,早就听说过他们的大名,想跟他们交个朋友。“三剑客”很快就接纳了他,并且和他一起抽了几支烟。孙周以前是不抽烟的。但他居然像个老手一样抽着烟。这以后,孙周班上的同学再也没有受到过“三剑客”的骚扰。奇怪的是,孙周的档案里,似乎也没有“擂肥”的记录。

另外一件事发生在家里。有一次家里丢了钱,父亲怀疑是孙周拿的,就去问他。孙周二话没说转身就跑。父亲反应慢了点,没追上。他更加肯定是孙周拿的,就跟孙周的妈妈说,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个兔崽子。谁知孙周却不见了。一连三天,都没见他回家,学校也没去。父母就急了,到处找。结果,孙周没找到,钱却找到了。原来,是父亲自己出门的时候放在一个袋子里,本来打算买东西的,结果没买,钱也忘了拿出来。父亲冤枉了儿子,心里非常愧疚,但更加担心的,是儿子的失踪。但就在这时,孙周却自己回家了。父亲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去同学家呆了几天。父亲问为什么。孙周说,自己要是不跑,肯定要挨顿打,划不来。父亲说,那你为什么不辩解。孙周说,我没办法证明自己没偷。父亲傻了眼,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后面一个故事是孙周的父亲跟我讲的。他说,这孩子从小就是这样,鬼点子多,有主见,有什么事不爱跟别人说。

多年以后,当我从一堆档案,以及一堆当事人的口中,试图来塑造一个完整的孙周来,却感到异常困难。他基本上是个好学生,穿着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到处疯,一身泥。他不欺负人。朋友似乎很多,但别人不知道他到底跟谁是朋友。老师要他当学生干部,他不当,不像别的孩子抢着当。他学习不算刻苦,但能保持在前十名。他没有表现欲,上课的时候从不主动举手回答问题。

他还喜欢音乐,会吹笛子,父亲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有人说他是跟一个外地来逃荒的人学的。跟逃荒的人都能混到一块儿,这对于中学生来说有些不可思议。父亲说有可能,那段时间他老是把饭带到学校去吃,而且比平常吃得多。我还以为他学习刻苦,人也容易饿呢。后来才听人说,他送给一个要饭的吃。父亲也没怪他,还多给了他一些饭。躺在回龙客栈的床上,我就在想,如果此时他能吹一段笛子,那一定是件很美的事。这么安静的夜,他的笛声听起来一定很悠扬。我非常乐意做他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