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很崇拜文人,觉得他们总能以大师的腕力把一方地、一泓泉、一抹辉抒写得让人心驰神往,欲罢不能;我常常幻想他们薄薄青衫下隐藏着怎样无边的法力,得以让世间万物在笔墨流淌间把彼此都映射得生动光鲜。
如今上了年岁,我开始明白,人生旅途的经历和所见才是文字间彼此成就的根本。
阿继是我在北京一家建材公司工作时结下的挚友,后来他去了山西,联系渐少。再后来,因为交集不多,断了联系。
前几日,得一友人赠书《海上钓王》。临近春节,闲来翻看。打开首页,我立刻被震惊到了,阿继的名字和照片,赫然映入眼帘,他竟华丽转身,成了“海上钓王”。
我一口气看完全书,旋即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他的联系方式。兴致冲冲发出联络的信息,却如石沉大海,并无回应。
几天之后,收到微信回复“我在海上,信号不好,不能通话,只能打字。”一阵文字寒暄、感叹变化之余,阿继提出春节前见面。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阿继在微信言谈中除了提到重叙友情外,还希望和我畅谈文学——这让我很是意外,我与阿继交往多年,印象中他是一个深沉、少言的人,而现在他居然对文学抱以如此兴致,很显然职业转型只是他蝶变的一个方面。
农历腊月二十九,来到酒店已是中午时分,阿继突然发来信息,因为年迈母亲召唤,他去了五指山。
我并无怅然,一是来到酒店,如见其人,这里充满了与阿继有关的海钓文化以及他惊心动魄的海上故事;二来他的孝顺,让我更加敬然;三呢我可以因此无所干扰,独自纯粹地结交一方新地,这可以满足我外出旅行的一个偏好。
酒店前台,一条红色的海鱼标本引起我的注意,这是一条重达60斤的东星斑,它是迄今世界上钓获的最大东星斑鱼,而之前的世界纪录仅42斤,这条东星斑正是阿继的成名之作。据说,这条鱼价值不菲,阿继执意将这条鱼制作成标本并在酒店展示——我隐隐猜测,这是他梦想的一个端倪。
物质饱腹,文化润心。这家酒店的客人不仅能品尝到来自阿继团队钓获的400米以下深海鱼,体验钟鸣鼎食的奢华大餐,更重要的是同事们说阿继有一个想法,将来建一个深海鱼文化博物馆,把自己对海洋物种与人文探知分享给更多的人。
出海间隙,阿继偶尔会来到现场,做西沙海钓的讲座,与客人们畅聊西沙深海钓鱼的点点滴滴。听说,他正在写一本书《船钓主要经济鱼类详解》,我想这应该是他梦想的另一块拼图,我在微信里跟他开玩笑说,你是钓鱼界里,文章写得最好的,写作界里钓鱼最厉害的。
阿继从一个做建材的生意人转身蝶变成一个引领业界的海上钓王,他职业生涯的诸多纪录已然引耀同侪,但他却并不因此止步,他看到了超然于物的另一个世界,这种难能可贵在我看来是比“海上钓王”的荣耀更加稀缺的存在。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在这喧闹的尘世,阿继找到了自己的热爱与宁静。
晨起暮落,风里浪里,大海的深处藏着他湛蓝的未来……
阿龙是这里餐饮部的负责人,我之所以很快跟他熟络起来,是因为他一开口,我便从他十分流利的普通话中截获了一连串“川普”的密码。
一打听,阿龙来自重庆,川渝一家亲,春节临近,作为四川人,在这里遇到老乡,彼此都倍感亲切。
这里的餐厅名叫重庆涞滩古镇全日制餐厅,重庆是美食之都,江湖菜的诞生地,这与她盛极一时的码头文化密不可分,而涞滩古镇也曾经是一个商贾云集的码头之处。
看了这里琳琅满目的菜谱,我这个四川人都有些不知所措。阿龙看出我的踌躇,他主动给我点了几道适合“川人”的创意菜肴。
“酸菜鱼是川菜的经典和必点菜,我们这里所有的鱼都是深海鱼,没有淡水鱼。”阿龙特别强调。
午餐里,有一道异样的美食是我钦点的。
作为四川人,这道菜里藏着尘封的乡愁——“飞钟寺热凉粉”。我坚信,这道菜即便在四川也很难品尝得到。“热凉粉”,仅是矛盾而古怪的名字已经足以让食客们垂涎她的芳容。其实在四川乡野,她更地道的名字应该叫“嘟凉粉”,就是把冷凉粉煮得嘟嘟冒泡、嘟嘟作响的意思。
热凉粉的诞生基于川人喜吃凉粉,但到了冬天,却显得不合时宜。于是,聪明的川人配以各种佐料加热改良,从此这道美食便大行其道。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是比起热凉粉,热豆腐的烫便黯然了许多,在四川有一种说法叫“豆腐烫嘴凉粉烫心”。
关于这道菜,还有另外一个版本,据传张献忠兵败经过路边一家陈氏饭馆,要求其十五分钟内做出饭来,家徒四壁的陈氏只剩下自家磨制的豌豆粉,因闻献忠残暴,情急之下便将豌豆粉倒入锅里热水之中胡乱搅拌,随后加入一些常用调料,盛上桌去,没料张献忠等人吃得津津有味,全家因此侥过一劫。
无论是“冬吃凉粉”还是“侥全家人”,热凉粉,这款蜀道小吃的诞生史总辅以创造的力量让我们有了高于饱腹的新知。
午餐后,阿龙邀我品尝了这里特有的一款普洱——半山堂。
茶,这种神奇的东方树叶,山里来,水里去,一杯好茶,蕴含自然,包容天地。
“骤雨松声入鼎来,白云满碗花徘徊。”
几千年来,时代变迁,她始终滋养着中国人的身体和心灵。
“半山堂”的主人彭建明,一位年近耳顺,历经商战的企业家,作为这款茶的创造者,茶里一定有他自我的一部分。
因为,茶如其人。
首先茶的名字一定寄予了制茶者的诸多期许与文化主张,就像半山堂,我想,这个取名既有“行百里者半九十”的自我诫勉;也有不诩登峰造极、永远抬头向上的半山谦卑;更有居中平和、仰天俯地、平分秋色的儒家雅量。
品一款茶,如与之对话。
茶人的茶里,定有他的山河风月,光阴千秋。
……
阿龙还饶有兴致的给我介绍起这里的另一位茶人,方梓老师,她是一位武夷岩茶的大师。
阿龙说,春节里她会来这里为客人分享茶的文化,我对岩茶文化兴趣甚浓,因其工艺独特且复杂,加之岩骨花香里蕴含着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倔强文化。
于是,因为岩茶,我对这里有了再次邂逅的期待。
这里,顶层的无边际落日泳池和松花酿酒肆本是恋人红酒、夕阳晚霞下浪漫的最佳组合,但如同大海的包容,她似乎并未拒绝一个像我这样的中年男士,抛开浪漫的另类体验。
凭栏眺望,向西不远处便是著名的大小洞天景区。
这里,曾留下了大唐高僧鉴真的足迹。
1200多年前,历经四次失败的鉴真,第五次东渡因风浪折返,历经艰辛,漂流半月,停靠三亚,留下“大小洞天”“晒经坡”等历史遗迹。
斯人虽去,风范犹存。
鉴真当年在此地积蓄力量,虽双目失明,仍矢志不渝,终在第六次东渡获得成功,他也因此给这里播下力量的种子,为后来的前行者注入源源的勇气。——“海南五公”、宋家东坡是否因此备受激励,已不得而知,但他们的身上却一致地镌刻着“志在必得”的印记!
夕阳西下,落日将霞光温柔地铺洒在茫茫大海,也将楼顶的无边际泳池与大海融为一体。
“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的词,在这里,少了翘盼的焦急,有的是人与自然关于“悠然”的彼此心照。
海天一色的胜景让时间凝固,每一个瞬间都是与自然的无缝链接——这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融与自然,内心的宁静平和与水面的霞光,随着微微海风,轻轻荡漾,扩散到无垠的海面,连接到无边的天际……
海风拂面,几艘渔船姗姗归来。/p>
如此情景,倘王绩犹在,我想他定能写出比“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更加超然的诗篇。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宁静的画面也让我瞬间有了东坡当年的奢望——或许超然与期许从来都是人之常情。但站在这酷似豪华游轮的酒店顶端,让你忽然又有了长风破浪、云帆济海的奋进情愫。
我一直很惊诧,在这里,各种对立总能找到天然的和谐统一。
落日泳池里,女儿小溪顺手摘下姐姐的浴帽,扔向远处,并迅速展开了抢夺大战。
此刻,她把小溪的欢快与大海的广博拼接得如此名副其实,就像这余晖下的无边际泳池在孩子们戏谑欢愉中把人世间的天伦之乐传递给大海的每一个角落。
清晨,一阵鸡鸣把我叫醒。
这里,山海之间,亦村亦城,亦静亦动,一种平和,万千治愈。
酒店旁边的天涯小镇,被誉为中国版的“圣托里尼”,她与酒店一衣带水,成为相互成就的旅行生态。
我独自一人,经过酒店南门的一段小径,再漫过不足百米的柔软海滩,攀上最西边的寥寥台阶,从一条小巷进入小镇。
在沙滩与小镇的连接处,拾级而上,隐隐绰绰中,一股挣脱的力量在空中弥漫——一抬头,海景民宿阳台的边上,一枝娇艳欲滴的三角梅只身穿越围栏,孤注一掷地奔向大海,似乎在诉说曾经错过的遗憾,亦或是在诏示她这一次抉择的坚定……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这一刻,因为刚才三角梅的那一缕惊世嫣红,小镇旺盛的生命力在我心中升腾。——她历经数百年,有了今天的样子,我想,这里一定隐匿着她刚毅蜕变的斑驳与色彩斑斓的今天。
蓝白基调的小镇,色彩明快简洁,让人好不快意;建筑风格古朴典雅却又不失现代;白龙、青龙、黑龙、红龙、黄龙,五条街道,链接大海,穿越时空。
这里的每一个瞬间,仿佛都是天地的馈赠,步履其中,如漫桃源……
小镇的餐饮,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既不乏法式、意式这样的雅典大餐,也有麻辣串串、破店烧烤之类的烟火小吃;既有玛其朵、那不勒斯咖啡,也有蜜雪冰城,甚至是当地阿姐现榨的甘甜蔗汁。
我想,正是这种无所不纳的包容,让小镇有了今天的成就。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海滩边,灯火阑珊,喜迎龙年的烟花把孩子们的欢呼与期盼连同阵阵海涛一起散向天际。
光影之下的小镇好似银河,坠入尘世。
从小镇返回,繁星闪烁的苍穹下,酒店草坪上伫立的天涯海角星雕塑熠熠生辉,分外醒目。
她的故事,浪漫神奇。
在茫茫宇宙,相隔遥远的两个星体一大一小,双向奔赴,奇迹般地融为一体,最后形同恋人,甜蜜轻偎……
据说,她的发现是人类历史上最遥远的一次飞掠探测,发现她的中国科学家朱进因其遥远、浪漫,遂为之命名“天涯海角星”。
有一首歌的歌词里说,“可能西安的城墙上,有人誓言不分;可能要去到大理,才算爱得认真。”
我猜想,恋爱的情侣,如果来到这里,既可以誓言不分,也一定算爱得认真。
今天已是腊月三十。
午后,我必须与这里告别,去奔赴另一场家庭团聚。
人生,就是这样,在山海之间,往来穿梭,又从中汲取力量,在看似终点的地方,开始崭新的出发。就像大唐的鉴真,曾经在这里折返,又从这里出发,给此地种下无尽的力量。
整束行囊,即将上路,王摩诘的《送元二使安西》忽而涌上心头,此刻我成了诗中的元二,好在一阵流淌的海风缓缓褪却了心中的别绪。人生如旅,每一段都是崭新的未知,不一定非要壮阔,重要的是坚守自己的内心,就像阿继,一个对文学如此热爱的海上钓王。
不远处,女儿小溪在草坪上追逐一只蝴蝶,因为跑得太快,她不慎摔倒,我有些担心,准备过去帮助,却见她拍一拍土,重新站起,踏入一片新的土地……
张涛于龙年初八夜